莫怨孝子賢孫何其少,但問養育兒女怎麼教。
Children don't always know how to behave. If your child is not acting appropriately, you need to step in. You could show your child what she may do instead of telling her what she can't.
社會上常強調情人和夫妻間要如何努力付出、學習相處,卻很少有人在說,父母和子女間如何做「朋友」,因為我們的文化裡有個假設:既是父母子女,就一定有愛。這個假設,我覺得是有問題的。「愛不等於喜歡,愛不等於認識」,親子要當朋友,那份友誼必須被掙來。
在這篇專訪中,你可以學習到龍應台把自己掏空,用五體投地、頂禮膜拜的心情去上父母這門課;也可感受安德烈如何回報她以尊重,認真閱讀母親的生命歷程,了解這個總愛用雙手環抱著他的女人。以下是專訪內容:
讓孩子準備好離開你
問:你覺得父母最大的責任是?
答:當你生他開始養他的時候,我覺得最大的責任是,設法創造一個環境,讓他變成一個有健康有平衡的人格,有創意且有自信的人。
你既然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來,你第一要務是給他這個環境。假設你兒女現在是二十歲了,青少年這階段,我覺得作為父母的責任是,把門打開,讓他走出去,可以獨立地走出去,要準備好他離開你的路,而不是把他緊緊地靠在你身邊。
問:如果教養方式可以分類,你信仰哪種方式?
答:正因為我是從一個威權社會裡長大的,因此我對威權特別自覺,特別警惕。尤其是,我常常反省自己:反威權不能只是抽象的理念,它必須落實到生活裡的最瑣碎的一點一滴,才算數。你不可以在大的政治論述裡面大談自由平等,而在家庭實踐裡面卻是個暴君,這就是偽君子了。
平等自由一直深植在我心中,等到我有孩子,如何落實這種信念,就變成每天要挑戰自己的東西。每天在挑戰,每天在學習,那個抽象的信仰你有,但是落於實踐是另一回事。
憑什麼我們的角度才正確?
譬如說,我記得老二飛飛(菲力普)剛會講話的時候,有一天,門鈴響了,他衝去開門,開了門就叫,「媽媽,狗狗帶Ella來了。」
Ella是我隔壁的美國鄰居,他們家有一隻臘腸狗,臘腸狗是身體長腿最短,最貼著地面的狗,所以那狗很矮很矮,貼著地面走的。華飛跟我說的不是「Ella帶著狗」,而是「狗帶著Ella」來了。我很震撼。兩歲的華飛離地面大概八十公分吧,所以從他眼睛的高度看出去,先看到的主體是狗,而那主人太高了,只能看到膝蓋,所以當然主體是狗不是人。我的震驚在於,憑什麼我的角度和高度才是正確的?從他的角度和高度看出去的世界是不一樣的。
我覺得華飛給我上了一堂課,因為這堂課,此後我跟孩子說話,一定設法把我的眼睛降到他們的高度,他們或許只有一百公分,我也許一百六十公分,如果我屈膝跪在地面上跟他們講話,我們的視野就剛好平等。這都是學習來的。
問:父母比子女多了許多生命經驗,卻要對子女平等、尊重、不下指導棋,似乎非常困難。
答:非常困難,非常非常困難。
安德烈第一次跟我說他抽菸的時候,他十八歲的時候,在柏林,我到柏林去演講,他到旅館來找我,跟我說我有件事要跟你講,我說你要幹什麼,他說你先坐下來我就跟你講,我坐下來的時候,他就跟我說「我抽菸了。」這又是一個,喔!我要怎麼對付這個事情?
上個星期,安德烈告訴我他有一個女朋友,他說我會見到她,因為晚上大家要一起出去,安德烈的想法是,「我不要妳嚇一跳,所以早點告訴妳。」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兒子跟女朋友比較親密的在一起,這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象,我知道緊接著又會有新的考驗要來了,譬如說,我准不准他們在我家同一個房間裡過夜?對我這為人母的而言,二十年來一路都是考驗、上課啊!
你永遠在進行你內在的辯論,但是,我仍覺得成年人一定要保持開放的心靈以及自我反省的精神,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把孩子當「外國人」
問:家長如何扮演孩子「朋友」的角色?你又是怎麼做的?
答:我有一個建議,就是你把下一代當成「外國人」來看,譬如說,對於印度人、日本人、歐洲人等等,當他所做所為跟我們不一樣的時候,我們不會馬上跳下去批判他是錯的,我們會想,嗯,他們跟我們的成長背景不一樣,所以行為想法跟我們不一樣是當然的。
那麼,我們對於二十歲這一代人,是不是也該留個空間?日本、印度、歐洲人是「空間」上的外國人,我們的兒女是「時間」上的外國人,他成長的那條路程、他的學校、他的同儕、他的時代、他的知識結構本來就跟我們不一樣。
我們有沒有可能跳出自己的自以為是,像對待外國人一樣,在某種程度上給他們一個空間,我覺得這對父母成人來說是相當大的挑戰。
當然我也不是沒有底線的,但是我也會和安德烈討論。譬如抽菸問題。他是個二十歲的人,自己也知道抽菸的後果,我作為一個相信自由平等的人,可不可能跟他說,戒菸,否則搬出去。你不這麼做,那就要有別的共處方式。我就想,那就把我們的關係像roommate一樣來處理吧。
那個底線就是說,你不可以在房間抽菸,你抽菸一定要到外面陽台上。這種協議就如同我跟一個成人室友做的一樣。這一開始當然很難,親眼看到你愛的兒子吸菸你真是既討厭又擔心,可是我得壓抑那部份,回歸到他是一個有獨立行事能力的人,他自己要為自己負責。
與子女的友誼是用心掙來的
其實我也發現,我跟安德烈分開四年,重新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感覺,我們之間有愛,但是那個「喜歡」不見了,因為有四年沒在一起。我想做他的朋友,但是他的心是關閉的。我就知道:You have to earn it,這也是為什麼我開啟了和他共寫專欄的過程中,我們確實變成「朋友」。
我事實上在想,如果我跟安安重新在一起之後,沒有做「寫信」這個努力的話,接下來他更長大,畢業、就業、結婚生子,我們就永遠不是「朋友」了。
如果過去這三年半之中,我們彼此沒努力的話,以後的一生一世就都不一樣,一定比現在「冷漠」。
其實,社會上常常強調情人和夫妻之間要如何如何努力付出、學習相處,卻很少有人在說,父母和成年子女之間如何做「朋友」,因為我們的文化裡有一個假設:既是父母子女,就一定有愛。這個假設,我覺得是有問題的。愛,不一定喜歡;喜歡,是要努力的。
你絕對可以有很深的愛,也有很深的不喜歡,這絕對存在,而且是絕對有道理的。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做了所有的努力還是得不到他的喜歡,我覺得就放棄吧,因為你如果真正地把二十歲的人當作一個成人來看,他也確實有權利不喜歡你的,你只能放手。
問:你覺得兒子帶給你最大的試煉是什麼?有哪些強烈衝擊到你的價值觀?
答:我假想過,如果我的孩子是同性戀,我覺得他也只會說,你坐下來,我告訴你我是同性戀,這時候沒有什麼底線不底線的問題,我的反應會是,謝謝你告訴我,然後第二個是我會比較緊張,是因為你會是少數人,做任何少數族群都是壓力比較大的,你找朋友比較困難,那其他都一樣,就是會比較心疼他找朋友會比較困難,那其他還有什麼更劇烈的事情?如果他告訴我他吸毒,這就也不是底線的問題,這不是道德問題,這是醫療問題,怎麼樣給他醫療的協助。
問:親子之間從威權到對話,這需要很多包容學習,你覺得這需要被啟蒙嗎?
答:對,我自己也被啟蒙過。譬如說,我生老二飛飛時,安安四歲,當你老二來的時候,你一定永遠去抱著那個小的,你因為他小,你所有的寵愛跟注意力都會被那個小的吸收了,這是一定的,因為小的比較需要你,需要餵奶,這是生理的自然,那時候老大一定是被忽略的那一個,因為你總會覺得他比較大。
到了安德烈七歲,菲力普三歲,一頭捲髮,可愛的像洋娃娃一樣,那時候安德烈會嫉妒,憂鬱地走到一旁去,但我不太自覺這種不平衡。
有一次,平路來我家。她的老二跟我的老大同年同月同日生;她進來時,我正抱著小的,平路一走進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把安安像個baby一樣抱起來,因為在她心目中,七歲正是她的老么的年齡,因此她是用那種對待老么的身體語言去抱安德烈,我當時看了心裡很震驚,其實七歲真的很小很小啊,但是對比之下,我已經讓他提早成熟了,然後已經提早用比較嚴肅的眼光去看他,而不是給他老么的寵愛。你看那樣一個動作對我就有很大的啟發。
把自己放低、放空
我的意思是說,啟蒙,對於成人而言,可能意味著要把自己放低、放空。我們要認識到,兒女成長的每一個過程,其實都是新的。
我們以為我們都經歷過了,其實不正確,因為,我們自己是幼兒、少年、青年時,我們身在其中,其實對那些過程沒有任何理性的認知和觀察,我們只是懵懂在其中而已。
因此兒女現在的過程,其實是我們第一次看到,我們沒有理由認為自己都懂。我的態度是,把自己當作生命的學生,用最好奇、最新鮮的眼光、最不帶成見的心試著去認識孩子成長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每位父母都是「新生」,需要啟蒙,需要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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